水上书

【DRRR!!】[4213]你还欠我一个灵魂

#如有冒犯到您的信仰,请原谅,那绝非我的本意








冬日的清晨里,他也照例推开那扇低矮老旧的窄小木门。那块呆笨厚重的门板在夜里总是将他简陋的寝室与教堂的主厅隔开,并在清早被他推开时发出惹人皱眉的动静,以至他一度产生某种错觉,误以为自己按动了什么错了位的老朽关节。


可现在不会了。


他穿过一段不长的走廊,拿出钥匙将另一只门锁拧开,又背过手将木门在身后阖上,面对着浸在一片静谧中的晨昏不辨的教堂。


一切都如同二十多年前他初来时一样。


清浅的乳色晨曦从高至数米的彩绘玻璃的另一侧透过,似乎仅此就已经受了洗礼,连那些斑驳在圣像上的虹色光影也无端显出些圣洁的意味。在俗世的浊气中浮躁无比的尘埃也在古旧石厅的地面上俯首,直到神父本人迈着与身份不符的轻快步子践踏起教堂的肃穆,最终在神坛前驻足。燃尽的白蜡香烛被动作利落地逐个换去,一时兴起的拂尘也只是草草了事。


反正,没有人会来谴责他对神的怠慢。

那些可爱的教徒们,会在弥撒圣祭时将他口中流泻而出的拉丁经文视作神谕般谛听,会在婚礼上因他洋溢着虚假热情的祝福而更为彼此的结合欢欣雀跃,甚至会愿意相信,在他低回不绝的祷告声里,垂死者的灵魂得以窥见天国的圣光,而滋扰凡世的恶灵会在遭受鞭笞之后被驱逐回罪孽丛生的地狱——他的表面功夫向来做得到位。信众们打一开始就不会对他的谦卑产生丝毫的怀疑,而有时候,甚至连他自己都要被那过于精湛的演技所骗过。

但,无论再怎么自欺欺人,事实也依旧如故——折原临也不相信神——哪怕在教区的人们眼里他是那样数十年如一日地恭顺地侍奉着祂。


不同于虔诚者只知忏悔与祝祷,匿身于羊群中的他只为有所求——这里是他的庇护所,是他精心置备的温室,用来培植一个性命攸关的谎言。



内锁的大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撼动而发出哀鸣,却又在下一秒悄无声息地开启。

倏然间,掺着冰碴的劲风擦过石拱猛灌进来,烛火投下的暧昧淡影不安地动摇着,狭小的告解室中残余的温暖也岌岌可危;圣洁的乳香被稀释着隐褪开去,取而代之的是比冬日严寒更为凛冽的浓烈花香。


那些讨厌的玫瑰还开着。


临也皱了下鼻子,吐息间泄露出一声混杂着怜爱与嘲讽的古怪的冷笑。


它们当然会开着。

从好几个世纪之前开始,不管他再怎么费尽心机去铲除甚至烧毁那些深植于荆棘丛生的土壤下的根系,这些艳红的东西也还是会在一年中的任何一个季节里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在狭小世界的版图上标记出他流亡一般的行迹,直到某一天逼得他不得不认清了现实。而在那之后,他索性也就不再逃避,几经辗转,终于在数十年前又回到了开出纠缠他的第一朵玫瑰的故土。

他也当然知道它们还开着。

即便他带些自暴自弃地将自己锁闭在高居孤山顶上的老旧教堂,那恼人的香气也时不时会假借“神迹”的衣装,化作只言片语潜入教徒们诚心的忏悔词中,让身处此地的他不堪其扰。


隔着告解室脆弱的壁板,他听见空旷的教堂里响起了长靴的硬底敲在石板上的叩击声,一下接一下地向他所在的暗室扩大开来。


神迹?如果那些恶俗的花是什么神迹,那现在向他走来的,岂不是要被称为神?


熟悉的脚步声清晰而稳健,随着这声响的不断靠近,他感到空气中四伏的危机感正叫嚣着去撼动周身那神圣的静穆,蛰伏在他内里阴晦之处的情绪也开始悄然悸动起来。

临也就在这渐近的步伐之间辨识出了心跳声,他这才发现,自己那颗本该富有节律地跳动的心脏正不合时宜地狂乱着。


真是讽刺。失去灵魂的空壳竟然还会有心跳。


临也漫无目的地想着,思绪间带着某种奇异的亢奋,就好像兵士面对逼至眼前的战役所产生的那种抛却理智的狂热。他的指节轻颤着,因汗湿而变得冰凉,最终有些僵硬地握上了垂在胸前的十字。


“愿它保护你的灵魂,我的孩子。”死去的老神父在临终时曾经这样对他说,同时把这串十字念珠交付到他的手上——连带着他此时身处的这座教堂。殊不知,他早已将灵魂交易给了魔鬼,并且换来了比那可怜的老人所拥有过的还要长上许多的寿命——从拜占庭复兴到江户幕府,他足足在生者的世界里行走了六个世纪;而他还会继续活在这世上,直到有一天,那脚步声的主人得知了他已经没有灵魂的真相。

对,就是那个支配着可憎的玫瑰花的家伙。

即使对方看起来也不过是个身姿过分挺拔的青年,可是,连带那阳光似的金发和俊朗的五官,浑身上下根本没有一处与他的本质相称。


金发青年在告解室前驻足,低沉的声音迫不及待般响起,仿佛是在整座建筑的基石之下引发着共鸣。


“临也。”他说,“你还欠我一个灵魂。”


“好冷啊,小静。”神的仆从从容地回应了恶魔。


于是,教堂的大门应声合拢。



“小静,你能把那些花收回去吗。”临也仍把自己关在告解室里,好像这样就能在自己的世界里抹除掉对方那张令他讨厌的皮相,“这么多年都要闻吐了。”


真的,他真是烦透了那些玫瑰花——他宁愿像不知多久之前那样彻夜地做着透支人心的噩梦,也不愿意承认它们腐败的甜香会让如今的他感到莫名的安心。


“那你这跳蚤就吐好了。最好连灵魂也一起吐出来,省得我亲自动手。”


静雄的声音隔着薄薄的一层木板从稍低的地方传来,这让临也意识到,对方正背靠着告解室,坐在自己脚边不远处的教堂冰冷的石板地面上。


“整天除了觅食就是觅食,该说不愧是单细胞吗。”临也刚说完,突然又觉得这么接话有点恶心。


静雄看样子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片刻之后,告解室的壁板就被他用拳头拦腰拆出了一个窟窿,恶魔暴躁的低吼穿过它充斥着暗室:“临也君哟——别以为我不敢拆了你的破教堂!”


“我倒是无所谓啦。”临也说着恶作剧一般把手从断裂的木板间探出去胡乱摸索了两下,小指碰到了意料之中的柔软发丝,于是他将胳膊更多地伸出去,在静雄的发间狠狠地揉了两把,“不过,外面这么冷,要是把我冻死灵魂上了天堂,可就没小静什么事了。”


临也的手被捉住了。

对方一用力,他就一个趔趄跪坐下去,差一点撞到身前的木板上。

炙热的呼吸贴上他手腕内侧,异常热烈的玫瑰香气从开裂的洞口汩汩涌入狭窄的告解室,让他瞬间产生了行将窒息的错觉。


“天堂?”温软的触感随着音节的律动轻撞着临也的脉搏,恶魔的低喃还在继续着,嗓音轻柔得像是把他的血液认作了情人,隔着单薄的皮肤和血管与它亲吻,可吐出的字句却又带着截然不同的意味,“你这样的家伙,还是下地狱吧。”

说着,恶魔把獠牙埋进了临也的皮肤之下,尖锐的犬齿刺破了血管,空气中混入了腥湿的味道,却又在花香的笼罩下显出异样的甘美。


“真是……恶趣味啊。”


临也把额头贴上了木板,同时抬起另一只手去掩住了嘴。灼烫的花香持续不断地渗进小小的隔间,临也咬紧牙关才勉强不因这份对他而言显得过高的温度而颤抖。微妙的酥痒感在肌肤表层之下肆无忌惮地穿行,撩拨起临也身体里某种令他深感耻辱的渴求,而致使它产生的罪魁祸首却仍旧在不知餍足地吮吻着他渗血的手腕。


花香变得愈发强烈而饱满,仿佛下一秒就会凌空燃烧起来,化作火海将他们所处的圣所吞噬殆尽。


——可是,那也仅仅只是转瞬即逝的虚象。


静雄很快就放开了临也的手,只在最后又落下一点浅吻,轻柔得如同什么破碎的幻觉。




说真的,折原临也是个无神论者——即使他和遇到的第一个魔鬼做了交易,以灵魂换取永生,从而得以在漫长的时间里观察他心爱的人类;又或者,在某一天他发现,他爱上了自己所遇到的第二个魔鬼。


暴躁的魔鬼毫无半点诡谲狡诈可言,甚至还自称有着“平和岛静雄”这个显露出某种可笑期望的名字——那是对于美好的向往,根本就不该出现在一个恶魔的脑海里。

临也为魔鬼的率直而感到好笑,于是他主动凑上前去,做了三件事情——强行给魔鬼取了个不伦不类的昵称,打着自己早已不存在的灵魂的幌子诓骗对方做交易,并在对方问起时说出了真名——前两件事让他沾沾自喜,最后一件则让他悔恨至今。


也正是从那天开始,他发现自己常驻的地方在一夜之间长出了大片的玫瑰花。点缀在荆棘丛间的挺韧花瓣擎着晨间的露水,看起来就像汲了血的透明器皿,无一例外都是扎眼的赤红。那些玫瑰从此只在临也陷入沉睡后枯萎,致使他不安的梦境里总是充盈着一种植被所特有的馨香且腐败的腥甜气味。

那是静雄的气息。

以真名为媒介,魔鬼驱使着他的爪牙追踪着属于他的猎物。无论临也走到哪里,都总觉得自己将要在那一片又一片如同血海一样的玫瑰丛中溺毙。而恶魔也时不时地会在猎物面前现身,裹着那副惹得临也不快的与人类别无二致的皮囊。然后,他们会像认识了几百年那样熟稔地踩过对方的痛脚,再然后,又双双像少年一般地置气。他们争吵,追逐,甚至让打闹演变成厮杀。

——每当这时,临也就总怀疑自己遇上了假魔鬼。因为,静雄即使和他动起真格来,能够勉强派上用场的似乎也只有非同寻常的怪力。于是,他就总在自认为合适的时机巧妙地设下些什么陷阱和圈套,然后把对方丢在那里一走了之——只有在他注意不到的地方,那玫瑰花的荆棘还像忠诚又机灵的小狗似的尾随着他。


也许,他们就仅仅是这样的关系而已——时而坏,时而更坏,总也没有什么像样的时候。



因此,当某天夜里,静雄突然出现在临也的房间,二话不说要拉他离开时,临也的第一反应就是,自己的谎言终于被对方识破了。


没办法,谁让他当初好死不死地要去欺骗魔鬼呢。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我自己会走。”


临也挥开了静雄握住他的手。

虽然,说实话,他其实并不讨厌对方总是过热的体温——哪怕那是源自地狱的火焰,很快就要将他燃成灰烬。


“啧。你快点。”静雄显得很不耐烦,犹豫了片刻,直接伸手在临也的震惊之中把他扛了起来,翻身跃出了来时的窗户。


随之映入眼帘的,毫无悬念、毫无新意、毫无惊喜,是陪伴了他几百年的玫瑰花——临也本以为自己早已经厌倦了这隐约昭示出不详的大片血红,却在此时,在意识到自己将要永远地告别它时感到一阵强烈的不舍。

这份近乎悲切的不合常理的情愫连带着被静雄的肩膀硌到胃部的不适,终于让临也苦着脸干呕了出来。


当然,什么也没有,什么都不会有。

折原临也失去了一切,站在未来迎接他的只有死亡。


临也无谓地笑了起来,却很快就又回过神,意识到静雄已经将他放了下来,正带着奇怪的神色打量着他。


“不动手吗?”临也任由眼帘垂下,习惯性地使目光避免触及对方的身影,“哈……骗你也有我的问题啦,不过看我活了这么久竟然一点都不怀疑,小静难道连大脑也是肌肉做的吗。”


“虽然即使让我再死一次你也还是没有灵魂可以吃,但是道理之类的东西果然和小静是说不通的吧。所以你——”


出乎临也意料地,静雄开口打断了他。魔鬼的语调听起来很平静,叙述的也是看似无关的事情,却让临也听得有些发懵。

他说:“你们之中,有叫幕府还是什么的那帮人吧?他们在屠害带着这东西——”静雄说着,指了指临也的十字架,“还有和教堂之类的地方有牵连的人。”


空气静谧到几乎可以听见玫瑰的香气,紧簇的鲜红花瓣“叭”地在临也耳边绽开。


静雄看着眼前的人猛地抬起头来盯着他,似乎刚才知悉了某件惊天要闻,那张素来能说会道的嘴也只是徒然地开合了几下,却连半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于是静雄代替他说了,用了他们彼此都深谙的方式:“我来看看你死没死。”


“还有,临也,你的教堂烧起来了。”


临也闻言转过身,隔着挺远一段距离,只看到半空中模糊的火光和孤山顶上飘起的污浊黑烟。

奇怪的是,即便那是他栖居了许多年的住所,他却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可惜的。非要说的话,他只多少有点心疼那些不分季节恣意开在他窗下和门前的玫瑰——可是,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后他还是会再次看到它们的,甚至比以往更多。


“这可真是麻烦了啊。”临也对静雄说着,却似乎并不打算回头看向对方,“怎么办呢?大概要露宿街头被冻死了吧。”


“想都别想。”静雄上前握住了临也的肩膀,把人扳过来面对着他,用极为认真的语气说道,“你还欠我一个灵魂,还上之前,别想从我身边逃开。”

恶魔说罢,便俯身过去强硬地吻上了那双轻启着试图说出些什么的嘴唇。


临也只好认命地回吻起他的追求者。



其实,他挺喜欢玫瑰的。

还有魔鬼那老派的浪漫、隐晦的示爱和这个尝起来甜甜的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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